【文学欣赏】小说《梦》(二) 作者/北方笑生&杏花微雨
发布时间:Nov 3, 2023 | 作者:康平县文化馆
文状元在县档案局办公室那张黑色高背靠旋转椅上坐着。眼前,一份报纸一杯清茶;窗外,杨柳新萌大地回春。 “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”,文状元此刻脑海里闪出这句古诗。这句古诗大致可以描述文状元做出重大决定后的轻快心情。 昨天晚上,文状元对媳妇西洋妞说自己要去跑药。西洋妞听了这句确定,心中一惊,眼睛一亮,这种心理深处的变化被文状元精准地捕捉到了——文状元知道西洋妞眼睛会亮,也知道他眼睛会亮的原因。 自大年初一在木子大涛家喝过酒,文状元心里就一直翻腾不止。那天他醉了,醉得一塌糊涂,醉得丢人现眼——自己喷吐出来的酒肉饭菜秽物弄得木子大涛家满墙满屋满世界都是,竟然还唱了歌!哈哈…… 文状元激昂地自嘲着,思忖着,在寻找自己那天“醉”的深层次原因。 他知道自己的醉只是一种表象。而掩盖在这种表象之下的是那天喝酒的那个场面那些人——煤大王刘罗锅、包工头赵尖头、满口烟熏牙的鞋匠哥、酒糟鼻二饼,这些没有进过大学校门的人,居然都发了财,成了腰缠千百万贯的大款!这使他心里难以平静。 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!”——这些人是他心中的“鬼子”!这些“鬼子”搅得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不能安生。尤其鞋匠哥和二饼,这俩人居然能成大款,真是天不长眼,岂有此理。他对他俩太清楚了,也对他俩太熟悉了。自己和他们是小学同学,他俩连初中都没有毕业。而自己自上小学起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,而且还上了大学。可现在的情况却是,自己已经严重地落到了他俩后面,而且还不只一点点,是富豪和穷光蛋的差别!原因不用找,其实很简单——自己和他们差就差到了没有跑药上。 文状元生在跑药之乡,对跑药并不陌生,耳濡目染了许多跑药方面的信息,知道他们是怎么发财的,知道他们发财的套路,知道他们发财的拐弯抹角,但是他没有加入这个队伍,而且最初还对这些人的发财方式感到不屑,其中不乏嫉妒和愤怒。鉴于此,以至于文状元以及一些端着铁饭碗的人都有类似的心理,即希望这些跑药的人早些垮台,让他们还回庄里种那一亩零八厘地,这样,自己仍会比他们高出一头——社会地位高的人永远不希望社会地位低的人超越自己。 不幸的是,形势没按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,跑药之火不仅没有熄灭,反而越烧越旺。那些同村的同乡的没有多少文化的人都在陕东市买了房子买了车。这是他始料不及的。 “李主任,还不回家?”一个甜甜的女声,局里的勤务员小丁笑着关心地喊他。小丁是去年分配到局里的大学生,小巧玲珑。文状元礼貌性地向小丁投去一笑,没再说话:她对小丁有点警惕,小丁那双眼睛仿佛有点什么意思。 文状元抬头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表,哦,十二点了,到了下班时间。他朝怔怔地看他的勤务员小丁笑了笑,离开椅子;小丁向他飞了一下眉,羞笑着走了。 文状元有点坐怀不乱的意思——西洋妞在他心里压倒一切。这在上高中大学的时候,好多女生给他写情书飞媚眼可以证明。虽然西洋妞并没有多少文化,但是她的美丽善良无可比拟——这就够了。西洋妞在文状元心里就是这样的地位。 走出办公室的门,文状元伸了个懒腰,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,浑身舒服。这会儿他有鸟儿出笼的感觉,这是基于昨天晚上作出的决定——鸟儿还是自由飞翔好啊!叹罢,文状元还没有忘记一个动作: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口罩戴上——这是上班人独有的优雅作派,显然这个动作早已成为习惯,然后去车棚推自己那辆油漆斑驳的自行车。 “主任好!” 一个熟悉的声音同文状元打招呼。这个声音私下里和别的同事说话,称文状元为“硕士先生”,颇有对文状元嫉妒之意,当面则称文状元为“主任”。 “郑科长好!”文状元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财务科的郑林。他和郑林关系不错,俩人曾经在几年前就议论过跑药的事,但是共同的认识是跑药是日鬼倒悬的生意,这生意不能长久,三天两头查,早晚有跑不成的时候。村民们没有固定职业,干成干,干不成回去;对于铁饭碗的机关干部,则不敢轻举妄动,名声饭碗要紧。如此想,就稳坐钓鱼船,一晃就是几年。 “郑科长,咱们也去跑药吧?”文状元笑着试探郑林,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。 “你想去跑药呢主任?”文状元冷不丁一句话,郑林愣了一愣,表情显得很古怪,不知这话从何说起,当然也不知道这是文状元思考了很久,憋出来的一句话。他没回答文状元的话,也不知怎么回答,心底里则是觉得文状元是不是患了神经病,竟说出了这样没有头脑的话来:跑药这件事以往在一起议论多少次了,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? 郑林对跑药的看法很消极,他根本看不起那些跑药的村民,当然压在这种“看不起”下面的是尖利的嫉妒。 文状元笑了笑,也没回答郑林的问题,他不想在此时把自己的心迹表达的太透彻,太透彻了可能又会引发一场辩论,甚至动摇自己的决定。但是文状元已经领会了郑林的古怪表情——郑林依然坚持他曾经的观点。 从理论上说,郑林的观点也许没错。跑药从一开始,人们普遍认为是一种日鬼倒悬的生意,是不会长久的,不过如村民进城搞副业卖糖葫芦般,农忙收种农闲倒腾,成不了啥气候。但是从现在看,这种认识有明显的局限性或者错误,事实已经证明,跑药即便不是千秋万代的事业,也决不是兔子尾巴。因为跑药至今已有十几年时间了,再大的兔子也没有这样长的尾巴。这就要回头检讨自己,检讨自己的眼光和认知。检讨的结果是,作为一个一般的公职人员,目光是有限的,常常容易把世事看得简单。殊不知一个大的变革如撼山般不易,也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洞悉和把握的,其结果也难以预料。一般老百姓认为不长久的事,可能就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,或者更长更短的时间。而人的一生不过就这几十年,认识稍一偏差,人的一生可能在这偏差的认识里蹉跎过去了。 文状元和郑林俩人都没再提跑药的事,文状元用转移话题的方式嬉笑着说了点别的闲话,把郑林的思维从跑药上引开。 两人边说话边推车步行,走出县政府大门,骑上自行车各奔西东了。 文状元是怀着轻快而兴奋的心情回家的,因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西洋妞很高兴,西洋妞高兴自己就高兴。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更加强了文状元这种心情。文状元见依依的柳枝上跳跃的鸟儿啾叫,以为这是鸟通人性向他祝贺。文状元庄重地同它们打招呼,道谢,右手还丢开车把,向它们弹响指。“大丈夫当战死沙场,以马革裹尸还!”文状元随口吟诵古诗文名句。这是只有文化人才有的气质——文质彬彬的豪气! 西洋妞见文状元回来,朝文状元笑问:“回来了?”屋里升起了太阳!家里有女人真好,瞬间平衡了空间的阴阳。西洋妞同文状元一样兴奋,放下正在包的饺子,腾出手,上去给文状元一个吻,以此作为昨天晚上文状元做出跑药决定的回报和奖励——这是西洋妞新有的兴奋,在昨天晚上以前,西洋妞却不是这样。 西洋妞对下班回来的文状元问候是一个程式,第一句话必是“回来了?”然后一脸飞红,又低头抿嘴,心里好像有什么隐秘。文状元知道她的笑并不纯净,也没再思忖。因为他知道西洋妞的笑不纯净的原因。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,他的天职便是要女人过上幸福生活。但是,文状元觉得自己没有做到这一点——美人媳妇西洋妞快成豆腐西施了。当此时,文状元只是用眼直勾勾的瞅着她,在她的鼻尖上亲一下,以这种抚慰的方式表达自己藏在心底里的内疚。 “妈——” 一个清脆的小女声传来,一只彩蝶翩然飞进屋内,二位的宝贝闺女回来了。 “妈——爸!” 女儿进屋见文状元也回来了,机灵地又加了个“爸”字,高兴地喊着父母,一边拉着文状元的手,一边往西洋妞怀中蹭。 文状元住的是单位给他分的公房,在县府大院西北角那个旮旯里,一室一厅的套间,带厨房。房子无所谓装修,和现在说的毛坯房差不多,那时候民间还没有“装修”这个词,有间房子住就算不错了——这套房子是单位给“硕士”这种高级人才的优厚待遇,几个比文状元上班早的人都没住上这样的房子。郑林至今还住一个单间。西洋妞成了这套房子的女主人后,将本不光滑的水泥地板拖擦得灰黑而油亮——这儿的住户均以这种方式,昭示女主人持家的勤劳卫生和整洁。不过对于三口之家的文状元来说,房子明显小了点,前两年文状元在厨房里放了一张小床,厨房成了姑娘的闺房。 是啊,俩人平衡阴阳的结晶——女儿已经十岁了,长出了西洋妞的模样,人们叫她“小西洋妞”。有人觉着“小西洋妞”喊着拗口,便省略了“西”字,干脆叫她“小洋妞”。在文状元眼里,女儿活脱脱是一个少年西洋妞,甚至气质上已经超过了西洋妞,因为女儿成长的环境在县府大院。如果说西洋妞当年是农家的小家碧玉,那么在县府大院长大的小洋妞便是“大家闺秀”。他想了想,好像“大家闺秀”也不合适,虽然小洋妞在县府大院这个“大家高门楼”长大,但自己却是个探不上级别的小职员。想到这里,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谓了,也不将女儿往“大家闺秀”上靠了,他看重的是事实:女儿长得漂亮气质好这就够了,管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呢。现在他的厨房是在两栋楼之间搭建的一排小房子里。这小房子本来是储物间,这会儿长了身价成了厨房,文状元一家便在这儿做饭吃饭了。 西洋妞是当年的小伙伴给她起的外号。其实不用“外号”二字说事则更确切,因为这名字没有半点贬义完全是褒义。因为她长了一身亚欧混血儿的皮肤,深䆳而微蓝的眼晴,棕黑色带卷的头发,精致而高挺的鼻梁,按中国纯黄种人的基因,怎么也不好解释如何能造出这西洋味浓重的美人儿。西洋妞对文状元来说不是外号而是一张奖状。文状元喜欢这张奖状,也喜欢别人这样叫,别人这样叫,自己脸上便洋溢着光彩。自己也喜欢这样叫,“妞儿妞儿”不离口,以至于结婚这十几年,文状元还将这张奖状挂在嘴上。 文状元知道西洋妞这几年心里的忧郁,也知道西洋妞忧郁的原因:她现在的名气和地位已经落在了一些人的后边,这是西洋妞不愿和不能接受的,因为她曾经是庄子里的“第一夫人”——文状元考上大学、进城工作、在县里当干部、自己进城当家属,这些给她脸上增加了多少光彩!可是随着日月穿梭,她的这些光彩消失殆尽了,代之而来的是别人的荣耀——那些跑药人的家属——鞋匠和二饼的夫人们,西洋妞如何能受的了。西洋妞是一个要强的人,要强与现实的冲突导致忧郁,渐渐在心底里潜藏了一种对跑药人的羡慕,并抑制不住流露出来:西洋妞见到自己曾经不屑的、满口烟熏牙的鞋匠哥,和酒糟鼻二饼总是掩饰不住眼睛放光,仿佛鞋匠哥的烟熏牙成了排列整齐的黑钻,二饼的酒糟鼻也幻化成了一个赤色金锭,这一点文状元能看出来,文状元这几年已经觉察到了。文状元心里很不是滋味:一个人的媳妇对别的男人充满艳羡,对这个男人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,这也是文状元这段时间目光变得深沉和决定跑药的原因。 西洋妞听文状元说要去跑药,紧皱了几年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了,好像乌云散尽见到了太阳一般,同时文状元的话激活了西洋妞冬眠的脑细胞,激发了西洋妞极大的想象力,仿佛一年半年之后,文状元就成了令人触目的大款,自己成了响当当的大款夫人,于是像活泼的鸟儿一样跳了起来,叭叭地朝文状元脸上亲个不停。西洋妞开始畅想起来:自己的男人去跑药,必定比烟熏牙鞋匠跑的好——“文化”在这儿放着呢。西洋妞很看重文状元的文化,她认为文化是一切成功的基础,包括当官和生意。由此她得出结论,自己的丈夫跑药必定会比无状无貌无文化,兼满口烟熏牙的鞋匠强几百倍,会成为跑药这个行业里的“药状元”! 午饭西洋妞做得很丰盛,包了饺子还炒了四个菜,其中有文状元爱吃的猪蹄,女儿爱吃的西兰花,虽然这顿饭的成本让西洋妞心痛得想掉眼泪。西洋妞把西兰花夹给女儿,把猪蹄夹给文状元。女儿和文状元又把夹给自己的菜回夹给西洋妞。一家人吃着说着笑着,甚至西洋妞激动了,还在桌子下用脚悄悄地将文状元的脚碰了几下。 西洋妞精心准备的这顿饭,让文状元吃得精神倍增,加快了行动的步伐。文状元用了三天时间,处理了手头紧急的事情,又到街上选了礼品,趁月黑风高之夜向局长送礼请假,说是有病。局长心领神会,笑盈盈地对文状元嘱托交待一番,也没让他办留职停薪手续,先糊涂着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文状元放走了。 自此,文状元走上了希冀中的跑药之路。 十年寒窗苦, 不如大老粗。 心潮波澜起, 商场再竞逐。 (待续...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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